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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 白衣苍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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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冷月映雪,朔风摇窗。

    等待,寂寞且痛苦,无论是等人归,还是等人醒。

    栗子壳堆成连绵起伏的山脉,蛊逢仍旧死睡不醒。

    小影将军从秦王剑下抢出蛊逢半条命,并不是为了看这毫不优雅的睡姿。

    可惜的是他已欣赏了好多天,伏侍的小女奴许久未合眼,趴在床沿微鼾。

    大概今夜也不会醒来,他正打算剥掉最后一颗栗子就走,窗外忽有影动。

    他提剑出门查看,翻墙而入的持剑郎卫急忙行礼。

    “将军恕罪,我等追击刺客至此,无意冒犯。”

    “刺客?”

    “女匪,高约六尺,身着丧服。惊扰了太后,郎中丞命我等——”

    “蒙毅?”

    持剑郎红脸,蒙毅率一千南宫郎护卫太后,匪徒能逃到两条街外的暗军营地不是光荣。

    好在蒙毅调教出来的人都不差,故意四方合围至此,因为影将军的地界从来有进无出。

    有进无出不假,邪门的是无踪无迹。

    暗军自查一遍,郎卫重搜一遍,一无所获。

    众人目光聚焦在忌,只有他的房间没查过。

    秉烛进屋,关门捉鬼。

    梁上帘后柜中床下,乃至蛊逢的被窝里都没有。

    或许真的见鬼,鬼魅无形,眼不能见,耳能听。

    忌闭上眼,声萧萧八方风来,慢盈盈一珠坠地。

    棠溪剑脱手而出刺向房顶,骤然雪崩玉碎,琼屑纷飞里蹦出一个素色人影。

    人影踩檐再往外逃,忌攀梁而上,拦路撂倒踹人下地一气呵成。

    贼匪滚地几圈翻身起来,嗖地拔剑出鞘,郎卫四下合围,火光照见面目。

    诸郎微诧:原来是个半大女娃。目若秋水起横波,吓的;面胜樱桃三分红,冻的。

    忌望天,这才明白蒙毅为什么拦不住,豹爪虎口蟒蛇窝,死丫头打小什么没逃过?

    他也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会找不见,她趴在雪里,头一埋脚一缩,丧服跟白雪同色,夜里正好骗人眼目,要不是雪被捂得化了,没准就让她逃过去了。

    他跃下廊檐,示意诸郎,他要独享这份美差。

    忌无权统领郎卫,诸郎不用听命,但是影将军跟他们小头儿蒙毅和大头儿蒙恬关系很好,于是他们各退十步围成一圈,意思是:将军你玩,玩好了你逮回去,你玩脱了我们不能失手。

    重逢情景,清河梦过无数次,哪次都没有挨打的细节,可见梦全是反的。

    还如当年谷中教她习武时一样,他空手邀战,她兵刃任选。

    一剑破朔风,二剑挑芙蓉,三剑湘妃泣竹,四剑游龙涉江……

    她长了年岁也长了力气,跟荆轲斗过殴,跟盖聂学过剑,七分灵巧三分凌厉。

    他长了阅历也长了杀气,剑下亡魂无数,剑上未有敌手,棠溪出鞘一剑制敌。

    噙霜被斩作两截,棠溪抵在清河喉头,寒意四起惊得清河心凉如雪片。

    眉目还是记忆中模样,满面伤痕阴狠得陌生,清河突然不敢相认。

    忌也不知该如何相认,人情让他手足无措,久别重逢该说些什么?

    熟悉无须话语,只需默契,他收剑回鞘,张开双臂。

    清河破涕为笑扑上去,她真的好想他,鼻涕泡和泪珠子都道不尽她的小思念。

    他也很开心:想来是师父也在,可以问那什么太公兵法了!

    木头人不知私情为何物,公事必须公办,拎着她送还给蒙毅。

    风盈路,雪满途,幸有胸怀暖如故,莺声俏语消磨三年生疏。

    她喜欢闹,他喜欢静,他只能安安静静听她叽叽喳喳。

    她讲这几年去了哪里,见了哪些人,学过什么本领,爷爷越来越爱打盹了,良哥哥宿醉棺前好伤心,盖聂爷爷眼睛能杀人,蛊婆婆孩子丢了真可怜,还被一个叫荆轲的大哥哥打得好惨……

    无心话透露了很多信息,最重要的一条是蛊逢的身世。忌正愁不知道怎么收伏桀骜冷峻又忠于旧主的剑伎,听她这么一说倒心里有了底。

    令麒麟俯首,不外乎恩威并施,知晓家世进可威逼退可恩恤。

    他心情大好便抱得紧了些,清河心里暖融融的,埋在他肩膀什么委屈都能忘。

    笑意越转越淡,语声渐细渐消,困意愈来愈浓,被蒙毅一巴掌惊得烟消云散。

    “姓?”

    “贵姓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我问你有姓吗?”

    爷爷的臭脾气清河原样学下来:回温柔以更温柔,回粗暴以更粗暴。

    她鼻子一哼抱胸甩脸装作死人,逼得蒙毅不得不用眼神向同僚求助。

    忌斜靠着门,懒懒地说了两个字——“听话。”

    她就一口气说完姓甚名谁来龙去脉,快得录口供的书吏差点闪了手。

    蒙毅翻个白眼,原来是误会。

    太后从秘道去了邻院,蒙毅等了半夜不见才闯入小门。

    诸郎到时,太后已经跳了很久的舞,心未服老身却已衰。

    蒙毅眼见太后倒下,当时附近只有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娃。

    好嘛,先抓起来再说,清河哪肯被人抓,踩上梅枝就开溜。

    蒙毅看她功夫不错,铁定有鬼必须得抓,这才有一百郎卫追截的盛景。

    现在事实清楚,埋进墓里的玉乌也对应得上,问题是太后还睡着。

    太后不醒,为什么倒下就没法撇干净。

    惨了!惨了!

    清河可怜巴巴扯忌的衣袖:“忌哥哥,救我。”

    忌无能为力:首先,他无权干涉禁中防务;其次,求情的前提是蒙毅知道什么是情。

    蒙毅眼里只有两样东西:秦法和秦王。又因他自小入宫为郎,故人称“铁面蒙郎”。

    是否惊驾暂时不好定论,可是拒捕这条没得跑,所以清河的临时归宿只有牢狱。

    遇上蒙毅不算最倒霉,更悲惨的是爷爷生了气。

    鲁仲连决定先不管,自己闯祸自己担,不吃苦永远不长记性。

    于是,老师父托二徒弟转告郎中丞蒙毅:不用照顾,不残废就行。

    蒙毅是实在人,扔大狱关禁闭,只给她吃饭喘气的地儿。

    事情上奏,秦王意见相同:先关着,等太后醒来再处理。

    太后昏睡不醒,太医令夏无且一筹莫展,道是阳寿将尽。

    秦王守着母亲,回忆幼年的点点滴滴,觉得——还是办正事有意思。

    母亲睡过去可能再醒不来,他不能离太远,便在邻间设了简易办政台。

    为了不吵到母亲,诸事都汇总给昌平君、尉缭和王翦,再由这仨人禀报。

    要事无非有二:民与军。

    昌平君率文臣埋首赵国官中,将山海湖泽、矿储盐税一一整理,草拟新郡方略呈送秦王定夺。规划新郡并不棘手,棘手的新地官员任命,难题是——缺人。

    同样的难题也存在于军中。

    尉缭拉起李牧留下的布防图,把国境线划给秦王看。

    “灭了一个赵,多树三个敌。现在秦国与所有对手都接壤了,魏、齐、楚、燕、匈奴,还有一个赵嘉。我们没有那么多兵力又攻又守。”

    方法有二:一是暂缓东进步伐巩固防线;二是暂时放弃楼烦等胡地。

    本着“寸土必争”的原则,秦王两个方案都不接受,就给尉缭带高帽。

    “太尉才智过人机谋无双,这点小事肯定难不倒你,寡人相信你!”

    可惜尉缭并不相信自己,因为这事并非尽力就能解决。

    打赵国折了十几万,新郡还得安排驻郡兵力,边境线又加长这么多,而尉缭没有本事能一夜之间变出几十万活人,还必须得是年轻壮实的男人。

    秦王坚持事在人为,尉缭觉得白日做梦,无法以理辩是非,唯有吵架决胜负。

    吵架有害也有益,不仅可以用最快速度交换意见,还能惊醒梦中人。

    太后冷汗迭出猝然坐起,倒不是被他们吵的,而是在另一场争执中还了魂。

    她梦至生死之界,有三个男人在等她,各自说了些酸话。

    嫪毐:舍我一世声名,奉你半生欢喜。

    吕不韦:千金求得倾城舞,万金求得比邻居。

    子楚:第一眼见你,我就知你是我的妻。

    三人生前未有此语,死后这么肉麻那是因为做梦的人喜欢。

    康太后纵情恣爱,三位裙下臣都喜欢,美中不足的是不能同时拥有。

    子楚拔剑,吕不韦抽刀,嫪毐掣锏。

    她以为他们要为她决斗,不料三刃所向皆是她的心脏。

    “三分如何?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三个死人提刃劈来,吓得她一口气跑回人间。

    秦王闻讯匆匆赶来,她嚎啕大哭一把抱住,抚背埋肩哭成泪人。

    儿子呆成木鸡。

    他记不得小时候吃奶的情景,也就记不得母子曾经这么拥抱过。

    母亲哭得很厉害,儿子不知如何安慰,可这么抱着,他很难受。

    他伸手想推开母亲,手下瘦骨嶙峋,他不禁停住。

    僵了片刻,宽厚的手掌抚上清瘦的背,儿子把纤弱的母亲环抱在怀。

    长梦梦觉,康太后幡然醒悟:爱我者,繁如星;重我者,夫与子。

    三个男人,真正肯剖出心来的,是第一眼就愿聘她为正妻的子楚。

    没有子楚,她一生都不过是吕不韦的无名小妾。

    没有儿子,嫪毐恐怕也不会殷勤取悦一位寡妇。

    母亲喃喃耳语:“娘要走了,回来看看我儿……”

    儿子蓦然眼圈一红:“母亲莫走,儿子……儿子……”

    他不知该说什么,与母亲结怨,他自忖无错。

    母亲也悟得许多,若要儿知母,先需母知儿。

    “为母不慈,为后不谨,娘给我儿添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儿子这才有一丝愧意,为下令杀害两位弟弟。

    “儿子或许……可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必说了,娘懂。”

    幸得太后尚有牵挂回人间一看,也解得清河一场难。

    “你的心铁做的呀,她还是个孩子,吓坏了怎么办?”

    太后如此斥责蒙毅,然而她的担心有点多余。

    这两天清河过得很不好,好在打老鼠也不算无聊。

    根绝鼠患的大业还没完成,牢狱生涯就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蒙毅领她到后宫,侍女提宫灯引路,殷奴雪树下相候。

    庆都公主怀抱雪兔玉立芳树,衬得清河活像只灰毛泥猴。

    清河涎水掉了一地:娘哎!这个妹妹也……也太好看啦!

    她憨憨地摸头,嬉笑抱拳:“姑姑好,妹妹好,讨扰啦!”

    庆都噗嗤一笑:“这个小姐姐,好像个小哥哥呢!”

    殷奴抚女儿的头:“什么小哥哥?你该叫清河姐姐。”

    什么?

    清河觉得在做梦,囚犯成公主,白衣苍狗倏忽间,世事变幻太突然。

    宫女侍奉她沐浴,她捂着酸臭破烂的棉衣上蹿下跳:别——碰——我!

    殷奴只好让她自己洗,隔帘讲解觐见秦王太后的礼仪。

    清河没心情学习,她想弄清楚的是:你们是不是搞错了?!

    真公主可能错,毕竟秦王生娃以茬论,唯一的异姓公主倒是错不了。

    庆都也知道有个姐姐,她年岁最长却不是大公主,大公主另有其人。

    “郑夫人说起过,小时候你喜欢缠大哥,大哥经常被你气哭。”

    “大哥?”

    “是呀,扶苏哥哥。”

    “扶——苏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俩姑娘年岁相仿聊得开,洗了半个时辰都没完。

    殷奴提醒几次没有用,只得摔帘入内从水里捞人。

    清河赤身裸体又羞又急,惨叫连连活像落网的白鱼。

    庆都笑得前仰后合:“北冥有鱼,其白无瑕。白无瑕,最配葱花!”

    清河也是背歪书一把好手,瞥见庆都怀里的兔子,随口一诌。

    “有兔爰爰,雉离于罗。罗之网之,炖一大锅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她俩玩笑打闹,清河猴儿一样不安静,剔牙梳发都费劲。

    殷奴就把俩孩子分开,让女儿先去给太后问安。

    庆都蹦蹦跳跳欢快得像只兔子,进房一眼瞥见父王,赶紧急刹步。

    当爹的从没给过女儿半点父爱,也不怪女儿畏父如虎。

    她平日在祖母跟前像麻雀,现在就是一只小蚊子。

    “娘……娘让我来问,太后乏了没有?若是乏了就明日再见。”

    太后和煦地笑:“睡了两天,不妨事,带她来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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